汪曾祺：遇到一个懂你的人需要缘分
遇到一个懂你的人需要缘分
? | 汪曾祺
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陶民，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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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三是个卖果子的。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。不是开铺子的，不是摆摊的，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。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。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。
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，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。到了一定的日子，他就来了。里面听到他敲门的声音，就知道：是叶三。
挎着一个金丝篾篮，篮子上插一把小秤，他走进堂屋，扬声称呼主人。主人有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，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。&ldquo给您称&mdash&mdash？&rdquo&mdash&mdash&ldquo五斤。&rdquo
什么果子，是看也不用看的，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。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。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。
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，大多数是到节下（端午、中秋、新年）再说。叶三把果子称好，放在八仙桌上，道一声&ldquo得罪&rdquo，就走了。
他的果子不用挑，个个都是好的。他的果子的好处，第一是得四时之先。市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，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。第二是都很大，都均匀，很香，很甜，很好看。
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，有疤的、有虫眼的、挤筐、破皮、变色、过小的全都剔下来，贱价卖给别的果贩。
他的果子都是原装，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，都是&ldquo树熟&rdquo，&mdash&mdash不是在米糠里闷熟了的。他经常出外，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。
他也很喜欢到处跑。四乡八镇，哪个园子里，什么人家，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，他都知道，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，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。&mdash&mdash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的功夫，也不知道这些路道。到处走，能看很多好景致，知道各地乡风，可资谈助，对身体也好。他很少得病，就是因为路走得多。
立春前后，卖青萝卜。&ldquo棒打萝卜&rdquo，摔在地下就裂开了。杏子、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，白得像一团雪，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&ldquo一线红&rdquo蜜桃。再下来是樱桃，红的像珊瑚，白的像玛瑙。端午前后，批杷。
夏天卖瓜。七八月卖河鲜：鲜菱、鸡头、莲蓬、花下藕。卖马牙枣、卖葡萄。重阳近了，卖梨：河间府的鸭梨、莱阳的半斤酥，还有一种叫做&ldquo黄金坠子&rdquo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。菊花开过了，卖金橘，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。入冬以后，卖栗子、卖山药（粗如小儿臂）、卖百合（大如拳）、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。
他还卖佛手、香橼。人家买去，配架装盘，书斋清供，闻香观赏。
不少深居简出的人，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，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。
叶三卖了三十多年果子，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。他们都是学布店的，都出了师了。老二是三柜，老大已经升为二柜了。谁都认为老大将来是会升为头柜，并且会当管事的。
他天生是一块好材料。他是店里头一把算盘，年终结总时总得由他坐在账房里哔哔剥剥打好几天。接待厂家的客人，研究进货（进货是个大学问，是一年的大计，下年多进哪路货，少进哪路货，哪些必须常备，哪些可以试销，关系全年的盈亏），都少不了他。
老二也很能干。量布、撕布（撕布不用剪子开口，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，借一点巧劲，嗤&mdash&mdash的一声，布就撕到头了），干净利落。店伙的动作快慢，也是一个布店的招牌。
顾客总愿意从手脚麻利的店伙手里买布。这是天分，也靠练习。有人就一辈子都是迟钝笨拙，改不过来。不管干哪一行，都是人比人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
弟兄俩都长得很神气，眉清目秀，不高不矮。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。什么料子时新，他们就穿什么料子。他们的衣料当然是价廉物美的。他们买衣料是按进货价算的，不加利润若是零头，还有折扣。
这是布店的规矩，也是老板乐为之的，因为店伙穿得时髦，也是给店里装门面的事。有的顾客来买布，常常指着店伙的长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：&ldquo照你这样的，给我来一件。&rdquo
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，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，&mdash&mdash叶三抱孙子了。
这年是叶三五十岁整生日，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爷子做寿。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，他们养得起他。
叶三有点生气了：
&ldquo嫌我给你们丢人？两位大布店的&lsquo先生&rsquo，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，不好看？&rdquo
儿子连忙解释：
&ldquo不是的。你老人家岁数大了，老在外面跑，风里雨里，水路旱路，做儿子的心里不安。&rdquo
&ldquo我跑惯了。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。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，我也得卖果子。&rdquo
季四太爷即季陶民。他大排行是老四，城里人都称之为四太爷。
&ldquo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。你们要是有孝心，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，再给我打一口寿材。&rdquo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，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，为的讨个吉利：添福添寿。于是就都依了他。
叶三还是卖果子。
他真是为了季陶民一个人卖果子的。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，他给季陶民送果子是为了爱他的画。
季陶民有一个脾气，一边画画，一边喝酒。喝酒不就菜，就水果。画两笔，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，左手拈一片水果，右手执笔接着画。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，吃斤半水果。
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，总是首先给季陶民送去。
季陶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&mdash&mdash画室。叶三不须通报，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，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，隔窗看见季陶民，就提着、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。
&ldquo四太爷，枇杷，白沙的！&rdquo
&ldquo四太爷，东墩的西瓜，三白！&mdash&mdash这种三白瓜有点梨花香味，别处没有！&rdquo
他给季陶民送果子，一来就是半天。他给季陶民磨墨、漂朱膘、研石青石绿、抻纸。季陶民画的时候，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，专心致意，连大气都不出。
有时看到精彩处，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气，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。凡是叶三吸气、惊呼的地方，也正是季陶民的得意之笔。季陶民从不当众作画，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。对叶三可例外，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，他认为叶三真懂，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，不是假充内行，也不是谀媚。
季陶民最讨厌听人谈画。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。实在不得不去的，他也是到一到，喝半盏茶就道别。
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，因为季陶民是大画家，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，借以卖弄自己高雅博学。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，似通不通。季陶民听了，实在难受。
他还知道，他如果随声答音，应付几句，某一名士就会在别在应酬场所重贩他的高论，且说：&ldquo兄弟此言，季陶民亦深为首肯。&rdquo
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。
季陶民最佩服李复堂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复堂功力最深，大幅小品都好，有笔有墨，也奔放，也严谨，也浑厚，也秀润，而且不装模作样，没有江湖气。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，使季陶民大吃一惊：这四开册页是真的！
季陶民问他是多少钱买的，叶三说没花钱。他到三垛贩果子，看见一家的柜橱的玻璃里镶了四幅画，&mdash&mdash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，能辨认，他用四张&ldquo苏州片&rdquo跟那家换了。&ldquo苏州片&rdquo花花绿绿的，又是簇新的，那家还很高兴。
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，他从不瞎评论。季陶民画完了画，钉在壁上，自己负手远看，有时会问叶三：
&ldquo好不好？&rdquo
&ldquo好！&rdquo
&ldquo好在哪里？&rdquo
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。
季陶民画了一幅紫藤，问叶三。
叶三说：&ldquo紫藤里有风。&rdquo
&ldquo唔！你怎么知道？&rdquo
&ldquo花是乱的。&rdquo
&ldquo对极了！&rdquo
季陶民提笔题了两句词：
&ldquo深院悄无人，风拂紫藤花乱。&rdquo
季陶民画了一张小品，老鼠上灯台。叶三说：&ldquo这是一只小老鼠。&rdquo
&ldquo何以见得。&rdquo
&ldquo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。它很顽皮。&rdquo
&ldquo对！&rdquo
季陶民最爱画荷花。他画的都是墨荷。他佩服李复堂，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。李画多凝重，季陶民飘逸。李画多用中锋，季陶民微用侧笔，&mdash&mdash他写字写的是章草。
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，粗头乱服，意在笔先季陶民没有那样的恣悍，他的画是大写意，但总是笔意俱到，收拾得很干净，而且笔致疏朗，善于利用空白。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，但更为舒展。他画的荷叶不勾筋，荷梗不点刺，且喜作长幅，荷梗甚长，一笔到底。
有一天，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，季陶民一高兴，画了一幅墨荷，好些莲蓬。画完了，问叶三：&ldquo如何？&rdquo
叶三说：&ldquo四太爷，你这画不对。&rdquo
&ldquo不对？&rdquo
&ldquo&lsquo红花莲子白花藕&rsquo。你画的是白荷花，莲蓬却这样大，莲子饱，墨色也深，这是红荷花的莲子。&rdquo
&ldquo是吗？我头一回听见！&rdquo
季陶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，画了一张红莲花，题了一首诗：
&ldquo红花莲子白花藕，
果贩叶三是我师。
惭愧画家少见识，
为君破例著胭脂。&rdquo
季陶民送了叶三很多画。&mdash&mdash有时季陶民画了一张画，不满意，团掉了。叶三捡起来，过些日子送给季陶民看看，季陶民觉得也还不错，就略改改，加了题，又送给了叶三。季陶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。
叶三也有个学名。他五行缺水，起名润生。季陶民给他起了个字，叫泽之。送给叶三的画上，常题&ldquo泽之三兄雅正&rdquo。有时迳题&ldquo画与叶三&rdquo。季陶民还向他解释：以排行称呼，是古人风气，不是看不起他。
有时季陶民给叶三画了画，说：&ldquo这张不题上款吧，你可以拿去卖钱，&mdash&mdash有上款不好卖。&rdquo
叶三说：&ldquo题不题上款都行。不过您的画我不卖。&rdquo
&ldquo不卖？&rdquo
&ldquo一张也不卖？&rdquo
他把季陶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。
十多年过去了。
季陶民死了。叶三已经不卖果子，但是他四季八节，还四处寻觅鲜果，到季陶民坟上供一供。
季陶民死后，他的画价大增。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。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陶民的画，都是精品。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。叶三说：
&ldquo不卖。&rdquo
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，叶三看了他的名片，这人的姓很奇怪，姓&ldquo辻&rdquo，叫&ldquo辻听涛&rdquo。一问，是日本人。辻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陶民的画的。
因为是远道来的，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。辻听涛非常虔诚，要了清水洗了手，焚了一炷香，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，然后才展开。他一边看，一边不停地赞叹：
&ldquo喔！喔！真好！真是神品！&rdquo
辻听涛要买这些画，要多少钱都行。
叶三说：
&ldquo不卖。&rdquo
辻听涛只好怅然而去。
叶三死了。他的儿子遵照父亲面包的遗嘱，把季陶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，埋了。